第三章 赌约
福尔图娜女神①拨动他人生的命运之舵的那一天，是一个晴朗燥热的夏日，宛如神袛奇迹的宏伟guang场正在进行着一场告慰朱庇特主神的祭祀。
这场承载着罗马人美好祷告的祭祀看起来和以往没什么不同，除了祭品是那些起义失败的奴隶外。
尽管台下那些乌合之众翘首以盼着那些奴隶被烈火炙烤后散发着的皮肉烧焦的腥臭味，可是作为罗马的首席祭司，伊索.卡尔并不喜欢这样血腥的杀戮活动。
这并不是因为他有着悲天悯人的慈善心肠，而是因为他早已厌倦了这样一成不变的活动。
自罗马建国以来，大大小小的奴隶起义不计其数，可无一例外全都以失败告终，因为散兵游勇的他们怎能敌过号称战争机器的罗马军队？
呵，愚蠢的自由主义，不切实际的英雄情怀。
伊索.卡尔漠然地看向那群正在被烈火炙烤或者即将被拖上火刑架的奴隶，他们神色各异，有的迸发出痛不欲生的哀嚎；有的心如死灰，眼神一片空洞麻木，显然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有的痛哭流涕，拼命向刑场上的罗马士兵磕头下跪，哀求着他们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周而复始，没有一点新意。
正当他在心中对这些愚蠢的奴隶嗤之以鼻时，一个尖锐暴怒的声音穿越那片凄厉的哀嚎，穿越罗马人嘈杂的议议论声，如一把利箭，势如破竹地穿透了他的心脏。
“若罗马人敢杀我，那么大汉的铁蹄会踏平罗马！”
“我们的皇帝曾说过：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这样与众不同的声音令人声鼎沸的guang场很快安静下来，人们愕然地看着那个语出惊人的女奴，但随即又爆发了一阵排山倒海的讥笑声。
“哈哈哈哈，太可笑，一个卑贱的女奴，又不是什么公主王后，值得大汉与罗马大动干戈？”
“哈哈哈她是在做梦吗？”
高台上的他向场下望去，那是一个瘦小干瘪的赛里斯女奴，被罗马士兵强硬地按在地板上跪着，因为刚才她那大逆不道的发言，士兵气急败坏地扬起鞭子将她的后背抽的皮开肉绽。
可是她的面庞居然没有一丝痛苦畏惧之色，那双黑赭石般的眼睛写满了刻骨铭心的恨仇恨与愤怒。
身居高位，他不是没有见过他人的仇恨与愤怒，可是他从未见过有谁的眼神如她这般，迸发的恨意比熊熊燃烧的野火还要旺盛，似乎要将周围的一切挫骨扬灰。
虽然这双眼睛同时又充斥着求生的希望，不过那对生命的渴求却是建立在复仇的基础上，她高傲地挺直了脊背，似乎是在告诉他：我活着就是为了复仇。
于是，生平第一次，他对一个命如草芥的奴隶起了罕见的兴趣。
作为地位最崇高的祭司，他有权力主宰一个奴隶的生死，他用这个女奴“出言不逊，罪加一等，需再行审问”的借口来抚平那些幸灾乐祸的民众，在除她之外的奴隶尽数化为灰烬后，他命令士兵将她带到了他身前。
上位者与生俱来的不怒自威气场会让卑贱的人不寒而栗，可她丝毫不畏惧这些，一双冷厉如刀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
匪夷所思，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狼狈不堪的她，像是在审视一头性情刚烈的野猫。
他语气淡漠地问道：“你不清楚自己的地位？”
“一介女奴，你凭什么认为大汉的皇帝为了你而大动干戈？”
简直是痴心妄想。
面对他的质问，女奴却突然迸发出一阵凉薄的讥笑声，她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语气无奈且嘲讽。
“我当然知道啊，我只是一个奴隶。”
“大汉的皇帝与我何干？”
“我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罢了，因为在那里，只有你能免我一死。”
“我不试试怎么知道，反正就两条路，要么生要么死。”
很难想象一个瘦弱的女奴会拥有如此孤注一掷的胆识和勇气，这么有趣的奴隶惨死于断头上未免太过可惜。
于是他决定给予她一个珍贵的机会。
他大发慈悲地命令士兵将她扶到柔软的坐榻上，看着她那红肿青淤的膝盖，他的语气情不自禁地缓和了一些。
“活下去又如何，你只是个奴隶，命如草芥，谁都可以践踏。”
“不。”她的声音非常铿锵有力，带着震撼人心的决绝：“我只要活下去，不管是奴隶还是自由民。”
“我活下去的意义只有一个——杀了他！”
他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问道：“他是谁？”
女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声音都在颤抖：“他杀了我的朋友，我只知道他叫奈布.萨贝达，一个罗马士兵，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原来如此，他轻笑道：“那你觉得你凭什么能杀了他？”
“罗马法律森严公正，别说是我，就算是皇帝陛下也不能随意斩杀一个没有过错的罗马公民。”
“他杀了我的朋友！”
“朋友？”伊索.卡尔半眯起眼睛，银灰色的眼底满是鄙夷和嘲讽：“作为一个士兵，斩杀叛乱的奴隶可不是什么过错。”
“而且，杀了他，你也不可能活下去了。”
女奴面色潮红，闭合的双眼再度睁开，那里蕴满了不可忽视的决心和希望，像是冉冉升起的太阳。
“无所谓，只要他死，我命何堪惜？”
夏季燥热的长风穿过空旷的大殿，卷起那些白色的轻盈纱幔，卷起她披散的长发和破烂的衣衫，太阳的灼光照耀在她瘦弱的脸孔上，却使得她有了一层复仇女神般的光辉。
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女奴，会在他枯燥无味的生命中上演出最精彩的戏剧。
生命的海洋风平浪静，而她却可以掀起吞噬天地的海啸。
“你叫什么名字？”
“可可。”
太阳的光辉融化在祭司的眼底，呈现出一层诡谲晦涩的流光，像是风起云涌的战场，又像是暗流波澜的深潭。
女奴痴痴地凝望着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像是被拖入了万劫不复发的命运深渊，在那不见天地的地底中，她听到了祭司宛如太古梵音的缥缈声音。
“我们来进行一场赌约吧。”
“我给你三年时间，这三年你留在朱庇特神庙为我工作，我暂时给予你自由的权利，这三年内，如果你能完全不依靠他人，凭借自己的力量杀了你的仇人，我不仅会帮你脱罪，还会给予你罗马公民的身份。”
“反之，你没有做到，那么等待你的，就是极刑。”
“你可愿意？”
没有任何迟疑，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宛如最坚定的战士：“我愿意。”
“很好。”
祭司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润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么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是——”
“维妮德②。”
①福尔图娜:古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②维妮德:在拉丁语(古罗马的语言)喻意为"胜利,征服"
命运就是如此反复无常，上一秒它将你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下一秒又让你看到新生的太阳。
那位高高在上的祭司将我从死亡的边缘线上拉回来，又给予我超乎寻常的待遇。
原以为，我又会一如既往地在朱庇特神庙里做着最肮脏最劳累的粗活，像牛马一样被随意使唤，可是他却像一位诲人不倦的老师栽培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学生，耐心地教授我学习罗马的祭祀仪式，典籍，律法，当他无意中发现我甚至通晓几何算术时，他对我的教导就愈发严格起来。
古罗马的首席祭司地位有些类似于中世纪欧洲的教皇，伊索.卡尔不仅要掌管宗教事务，还要承担立法，司法的职责，甚至官员的选拔和认命也要由他来处理，他需要担任中间人，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举办仪式与神明“商议”，从而使政治流程合理化。③
他的工作可以用日理万机来形容，可即便是如此忙碌，他也丝毫不会放松对我的管教，当每日的例行考核我未能如他所愿地完成课业时，等待我的就是严厉的体罚。
就比如现在，我褪下衣物跪在他身前，任由那凌厉的教鞭一下又一下地鞭笞在我的臀部上，火辣尖锐的痛感蔓延开来，充斥着我的每一个毛孔，没一根头发，我颤抖着身体强忍着自己不能发出任何痛苦的shen吟，否则等待我的会是更严苛的惩罚。
漫长的体罚结束后，他扔下教鞭，命令守候在外的女奴捧着治疗外伤的药膏进来，而他亲自将那些清凉的膏体涂抹在鲜红的鞭痕上。
火辣的痛感被温柔的治愈，我不禁发出快意的叹息，而他一边为我疗伤，一边再次严厉地告诫我：
“维妮德，懒惰是最可耻的恶行。”
“我如此忙碌，如此辛劳地栽培你，不是看到你的消极和懈怠。”
我无法反驳位高权重的祭司，只能乖巧温顺地承认着自己的错误（我确实在学业上有所松懈），而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抚摸一只乖巧的猫咪般揉弄我那因为生活改善而变得润泽秀丽的黑发。
见他眉宇之间戾气和阴翳渐渐退散，我壮着胆子问出了那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问题：
“大人，您想要见证我的复仇，可是您为何不肯帮我找到他？”
一个位高权重的祭司，找到一个已知姓名的普通士兵，简直是易如反掌。
轻缓柔和的空气稍微凝滞了一瞬，但那是转瞬即逝的，下一秒，我听到了他愉悦的轻笑：
“维妮德，你似乎忘记了我们的赌约是什么——你不能求助于任何人，你要完全地依靠自己的力量来复仇。”
“所以，我不可能帮你找到他。”
“可是，”我死死地咬住下嘴唇，转过头来对视上那双漂亮的银灰色眼睛，那双眼睛比海洋还要深邃，比深潭还要幽暗。
“在我成为自由民之前，您如此辛勤地教给我那些知识又有何用？即使我承蒙你的恩泽照顾，可我仍然是一个卑微的女奴，我懂得再多也毫无用武之地。”
“我又不可能成为人人敬仰的学者，或者像普通的罗马公民那样竞选。”
回应我的，是一阵长久且压抑的沉默，他眸色昏暗地盯着我紧张瑟缩的脸庞，而我却看不懂他那深沉缜密的心思。
他是生气了吗？
就在我为自己愚蠢且冒犯的疑问而懊悔时，他却做出了令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傲慢地挑起我的下巴，让我再次陷入那双漩涡般的眼睛中，当我迷失在那银色的风暴中时，我却听到了他那近乎空灵的声音。
“因为我看到了福尔图娜女神的神谕，她告诉我——”
“你会是我此生最满意的作品。”
③荆莹莹. 早期罗马帝国传统宗教的发展研究[D].辽宁师范大学,2022.DOI:10.27212/d.cnki.glnsu.2022.00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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